2022年9月12日 星期一

釋德清.(臺西來的流氓孝子)


 

通常週末假期前,病患是比較多的,常常從早上八點半看診到下午四點半才能結束,但也早已作好心理準備,要把每位病患的病情妥善處理好。記得三個多月前,星期五早上的門診,才開診不多久,就聽到門外有爭吵聲。


◎棘手的個案,兒子滿腹冤屈


跟診的護理師進來說,有位從臺西來的男眾,個子很高大,帶著他的媽媽,吵著要求第一個看診。但他的號碼是排在今天最後一個,攔也攔不住,讓人很困擾。剛開始看診,病患不多,或許他有他的困難,就拜託她巧妙安排一下。不久,一位魁梧大漢就推著輪椅進來診間。媽媽是患者,陪同的是她兒子,他手中挾著厚厚一疊資料,一副飽受冤屈的樣子。


他開門見山就說:「我媽媽過去三年多都在臺北一家很大的醫學中心看診,看到現在,醫師說媽媽有嚴重的肝硬化,檢查肝臟好像有腫瘤。他要我帶媽媽去看外科處理腫瘤。好不容易掛到號了,醫師卻說這不需要我處理,為什麼來找我?感覺醫師推來推去,讓我非常徬徨,不知該怎麼辦才好?」語氣中諸多不平衡,好像要討回公道一樣。他說他再也不想回去那家醫院了,聽說慈濟什麼都醫,所以他就來了。


我們不曾這樣說,但他有這樣的想法。母子遠從雲林的臺西上來,早上三點多就要起床,因為路途不熟悉,來到門診只掛到最後一號,聽說要到下午四點多才能輪到,他慌了,說話有些急躁,也給護理同仁帶來很大的壓力。


他的母親看起來是有黃疸,還有肝硬化,且有初步肝衰竭的現象。翻開報告,肝臟上面有幾個黑點,是有一點可疑。我跟他分析說,媽媽的肝臟已有衰竭現象,如果是腫瘤,處理的難度會很高,只怕身體承受不住。重要的是,媽媽的肝硬化是B型加上C型,血小板也很低;我可以體諒為什麼那位醫師沒有替媽媽作治療。因為根據醫學報告,B型加上C型,會以C型為主,治療就得打干擾素,媽媽近七十歲了,身體又很虛弱,一定承受不住所有的副作用。看來是非常的棘手。


◎醫好就讓你紅,否則...


他聽了,語調變得急促起來:「你一定要幫我媽媽醫,如果醫好了,我一定讓你紅;否則,我一定要討回公道。」心裡很不平衡,倒像是來踢館的。我安撫他說,那位醫師我也認識,我幫你寫張條子,跟他打電話,建議他可以再考慮考慮,你再請他看一下。


「我不要!」他用力甩開手,斬釘截鐵地說:「我以後一定要在你們醫院看病!」言下之意,就是你給我負全責,最好是把媽媽變成健康人,其他都不用再說了。


這壓力真的是很大!我說,我們排些檢查,再確認一下,你下禮拜再來。實際上,他離開前,又跟護理師咆哮:下週來我還要第一個看診,因為我家很遠。護理師進來跟我說:「我家就住在臺西,那一帶流氓不少,我們還是小心為要。」仍要感謝她的提醒!


到了第二週,壓力很大,第一個就要面對這麼一位家屬,內心很忐忑。看他推著媽媽走進來了,口氣已不像第一次那麼的直接莾撞了。我說:「從檢查結果看來,肝臟那個黑點,似乎不像是癌症,可以再觀察一段時間!」他鬆了口氣。「不過,媽媽的黃疸,各方面都非常糟糕。」他一直逼問我可以做哪些治療?因為過去三年,醫師只開保肝丸,他覺得媽媽的病情被耽誤了。


但在此時,心底的善念好意提醒了我:雖然這個粗獷大漢行為魯莽了些,但他幾年來一直陪同媽媽看病,也是孝行可嘉,我有心想多幫他一些。腦海中迅速閃過幾個非常稀少的案例,B型加C型造成肝硬化,也有反過來是以B型為主;倘若如此,就可以服用一種口服藥,而且完全沒有副作用,應該會改善他媽媽的病情。心中暗自為他祈禱,希望他的媽媽恰巧是這種特殊案例。接著幫她作肝炎病毒的檢查,同時鼓勵作兒子的:你很孝順,這麼多年來不惜路途遙遠一直陪伴在媽媽身邊看病。


◎扭轉媽媽病情,流氓變斯文


媽媽也回應說:「對啊!他是卡車司機,另外兩個兒子都很忙,沒有辦法陪我,只有他能陪我。每次我要看病,他整晚都睡不著,擔心睡過頭,清晨三點多就要起床,然後摸黑載我上臺北。我老了,都依靠這個兒子。」看著他兒子,他臉上有些靦腆,我讚歎說:「妳兒子很孝順啊!媽媽和你前輩子應該結了很好的緣分。」他們都是講臺語,我的臺語不太靈光,但彼此溝通都能順暢無阻。


再到第三週,我桌上多了一杯伯朗咖啡,問是誰送來的?護理師頭也不抬地說:「是那個流氓送你的!」感覺他總是有那分感激的心。說來也神奇,待打開檢驗報告, B肝加C肝,他的媽媽果真是以B型為主,身上全都是B肝病毒,每一西西的血就有幾百萬隻病毒;一般人全身有五、六千西西的血,可見她身上的病毒非常之多。「我們有一種藥可以吃......」他別過頭去,擺明了我不要聽什麼學理,反正你開藥給我,我媽媽病好就行了。


開了抗B型病毒的藥,約好一個月後再來。一個月後,媽媽如同變了一個人一樣,臉上堆滿笑容,黃疸也下降了,好像作見證一樣地說:「過去三四年來,我都睡不著覺,現在非常輕鬆,每天晚上一覺到天亮。」兒子聽了很歡喜,在旁邊忙不迭地直說感恩!


病情還未戲劇性的全部痊癒,但至少是往好的方向發展。現在,每西西幾百萬隻的病毒只剩下十幾萬隻,才服藥一個月而已。治療可能還要兩三年,但是作兒子的已全然相信我們是很用心在幫媽媽看病。每次離開前,他兩隻手緊貼著褲縫,彎腰鞠躬超過九十度。護理師看著我說,他變了吔!


從此以後,每次他來看診,我桌上都擺著一杯咖啡。我跟護理師說,「以後不要再說流氓來了,要說孝子來了!」看到他開門進來,兩人不禁相視而笑。(2011年12月19日)